八月,我随湖北省文联采风团游览车溪,最大的收获是捡回来一个字:车。
车溪是一条峡谷,它位于三峡之一的西陵峡南岸。从宜昌中心城区驱车行程36华里,山道弯弯,溪流淙淙,树影婆娑间,一座有着巴楚古风的土家山寨——车溪便呈现在你的面前。
为什么叫车溪?这是我出发前和行进途中反复揣摩的一个问题。溪,可以顾名思义;那么车呢?难道……一不留神,“重拾野趣,返璞归真”八个字闯入我的视线。这显然是当代人对车溪的近乎通俗又含糊其辞的解释和诱导,对我来说,却构不上一种吸引。我出身农家,很难想象有什么样的“野趣”能让我“重拾”一回。导游小姐出现了,她恰到好处的微笑像一朵盛开在水上的腊梅花。她身着土家族服饰,单薄又不失繁丽。听说她就是一个地道的土家妹。她的普通话也地道。瞧,她正讲着我关心的那个问题:车溪的由来。“也许有人已经猜出,车溪是因其沿岸水车众多而得名。”我不禁默默点头。她的目光很快抓住了我,然后迅速将她的微笑涂上一层诡秘的色彩。“但是”,她顿了顿,让我的心都悬了起来,她接着说:“我还要告诉大家,车溪是土家族的居住区,‘车’字在土家语中是‘水’的意思,而车溪峰峦叠起,溪流众多,故而取名‘车溪’。”
哦,原来如此。原来如此吗?我又有了寻根究底的兴趣。
车溪并不大,总面积不过18.64平方公里,它作为一个自然风景区,于1997年才向游人开放。现已开发了石仙谷、巴楚故土园、农家博物馆、腊梅峡、宝塔谷、天龙云窟、风洞、忘忧谷等八大景区,推出了农耕稼作展示、古代作坊表演、农家歌舞欣赏、篝火野趣晚会、腊梅峡植物科考、宝塔谷扎染、黑沟峡天体森林浴、三峡地区特大溶洞猎奇探险、忘忧谷溯溪探源野考等九大特色之旅。这些峡谷里的景致,更多的不是出自今人的再度创作,而是来自于大自然的鬼斧神工。渐渐,我仿佛不是远道而来的游历者了,而是成了车溪山水纵横间的某一部分。说不清是什么原因,我对车溪有了一种关乎生命的本质上的认同。
我一次次忘忧于发现的惊喜,目光和思维也一次次定格在车溪之车上。关于“车”,我找到了土家族与汉文字的一根像脐带一样的连线。我不知道我是为我的发现而自豪,还是为对一个汉字的考据而怡然自得。车溪,谁取的这个名儿?谁又能解开这个谜?我一下子有了一种想朗诵抑或歌唱的冲动。车溪,袖珍而博大,我想,这正是车溪一旦被人们发现就叫人刻骨铭心的缘故吧。
我一脚跌进汉字的深谷,然后豁然开朗。我翻阅车溪的山水,眼前出现了一幕幕汉字奇观——
车,利用轮轴旋转的工具。你瞧这造纸作坊,用的就是水车,取山岭之溪,借自然之力,创造旋转的奇迹。车溪造纸,不愁原料匮乏,就地取竹,四季皆足。那水车,带动木棰将竹子砸破,竹碎丝连,坚韧的竹,就这样变成了绵丝。先用石灰水浸泡三月半年,以去除竹子的胶柔质,留下竹纤维;然后用动力机械转动大石碾压成纤维粉末,注水搅拌成纸浆;再用竖帘在水中端筛均匀出水,干燥成纸。一老者手操筛盘,熟练地从水中端出纸浆,草黄色的,类似毛边纸,平平展展,然而倒扣在一米见方的木板上。我们看他时,纸浆已叠到五寸多高。省文联副主席邹明山按捺不住,接过老者手中的筛盘,从水中端出一张纸,竟然很均匀,博得满堂喝彩。造纸术是我国的四大发明之一,车溪造纸是不是让我们看到了造纸的一种原始状态呢?专家将车溪纸坊引水落差处的钟乳石进行化验,证明有千年历史;再者,车溪纸坊流程中动力的横向传动,还有吊盘、抄纸器,尤其是那咿呀作响的水车,多广泛应用于北宋时期。看来,车溪得名,与水车不无关系。
水车在车溪比比皆是:山涧、路口、溪旁、田边,作为深山峡谷中的灌溉之物,成了土家人最常用的劳动工具。车溪的水车结构各一,小的可用手摇转动,大的直径则十尺有盈,借水能转动。水不停地流,车不停地转。我蹬上一架脚踩水车,想体会一下车水的感受,这时有一名外国游客也攀上水车架,与我协作,可他的脚每每踏空,引得一阵笑声。罢了,我又去池边吊水。一只空水桶悬在池心上空,长长的索线连着岸上的手摇轴轮。我遥控着,让水桶就着惯性倾斜,几个来回,终于舀起一桶水,满满的。省文联党组书记、常务副主席李传锋兴致来了,他转动摇柄,竟非常顺利地舀起满满一桶水。我一阵惊奇,一问,才知他原来也是土家人。我此刻心里想到了一个词,所以没有人云亦云地管这叫汲水,而是大声说一句:“这也是车水。”
车,陆地上有轮子的运输工具。我原以为山里人搬运只有肩挑背驮,只知篾织角篓、棉织布袋、竹编箩筐、驮篮等搬运用具适于爬山下坡,不料车溪人也用车,有牛车,有马车。你看,还有人骑自行车运生猪,生猪被捆绑在车架上,少说也有两百多斤。这车技也够称绝的。最原始的,是木质的独轮车,背带挎在脖子上,双手掌握车把,咯啦咯啦,像月光下的摇篮曲。山石嶙峋间,你会不经意地找到被土家人丢弃的废旧的木轮子。
车,用作动词,有车削。在车溪土陶作坊,你会直观地看到车削的情状。这不同于用车床进行金属切削。这是用泥土与发丝制成的惯性转盘,在人力加速的旋转中,手艺人把一只只陶制品车得圆滚滚、光溜溜。
车,在方言中又有转动的意思。车溪有多少东西在转动,数也数不清:纸坊、陶坊、磨坊、纺织坊,水车、风车、砻子、罗柜筛……三平四仄,五花八门。用到人身上,更是活龙活现,车过头,车过身,极富动感。你不妨多看几眼车溪的导游小姐,她不停地车头、车身,车过来、车过去,口若悬河,人似飞燕,怎么形容呢?生造一句时髦语就这么说了:她很车。这样一来,车又成了一个形容词——灵活、敏捷的意思。在我生活的江汉平原,就有方言“车”,不过读的是汉语拼音的第四声“che”,如说“她车得不得了”,这里的“车”多指得意的样子。这又与土家语的“车”有什么联系呢?听,导游小姐唱起了土家山歌,回声似乎也在车动。如此厚重的巴楚风情,使车溪有了更多的梦幻色彩。
至于车本身有用水车取水之意,那就更耐人寻味了:车水水车,水车车水,天衣无缝的回文之美,把对于车溪之车的想象音画成了可听可视的天籁。
导游小姐不是说了么:车,在土家语中是“水”的意思。至此,我的车溪之旅,又怎能不被“车”字所萦绕呢?山不转水转,水不转车转,车,车,车,有几多山的赋性,水的灵气,又有几多歌的浪漫……
车溪之车,你载着我完成了一次汉字的溯源;车溪之车,你是我的梦中之恋。